My first fiction writing attempt.

對影成三人

這是一篇我爲介紹村上春樹作品風格而寫的短篇小說,算是所謂「處女作」吧。我在唸書的大學有一門課,每節都是班上的同學介紹一個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而且一般是以演講爲主要形式。這次我介紹的是村上春樹的作品。而我個人覺得介紹一個小說家的作品,在短時間給觀衆那種閱讀的感受是很困難的。如果直接介紹小說內容,既喪失美感,又涉及劇透,有百害而無一益。所以我以自己從閱讀中得到的體驗,寫了一篇可以勉強稱得上是「短篇小說」的東西。由於是朗讀給觀衆,字數不能過長,而描述要儘可能地直觀。因此文字在情節上可能還缺乏鋪墊,略顯乾癟。這些在當時現場朗讀時通過帶有提示性詞語和場景圖片的幻燈片以及背景音樂作爲彌補。

短篇中除了「比較明顯」的隱喻外,還隱藏着某些更深的意味。XD

配合材料:Slides & BGM

邂逅

像往常那樣,我右手以熟悉的姿勢夾着幾本書。上午10點的圖書館內零星地有人走動,不過長長的走廊上依舊是空空蕩蕩的。我選取了方便借閱文學書籍A區旁的座位坐下。

嘗試寫小說,尤其是篇幅不長的,還屬頭一次。把夾在肘間的幾本置於桌前,我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看了看,從口袋裏掏出隨身鋼筆,隨即旋開筆蓋。對於匱乏文學閱讀的我,寫作本身就是一件頭疼的事情。倒不是不情願,沒興趣之類的事情,而是書到用時方恨少,話到喉頭下筆難。不過東西還是要寫的,再不寫將來就更不可能了。於是,筆尖在紙上開始了旅行。

「在寫甚麼呢?」一句清脆柔軟的嗓音在耳後突然響起。我猛地回頭,一個軋著馬尾的女孩雙手捧書貼在胸前。

「我只是從這裏經過,看到四周沒人,就只有你在這裏低頭寫字」她急忙解釋道。

「哦,沒事。我只是在寫着玩兒,小說甚麼的。非常短,長的怕是弄不好。」我略顯拘謹。

「有意思。看看可以嗎?」見我比她還羞澀,她反倒放鬆了不少。

「還、還沒寫幾句呢,等寫好了一定給你看」常用的措辭,不過我確實纔剛開始動筆。

「可以在你旁邊坐嗎?」

「當然可以」心裏面莫名地忐忑,這麼多年,有個姑娘主動坐我身旁還是頭一次。

接着她將手中的書放下,坐下又重新拿起一本,無聲地將書分開。就像是被施以了魔法,視線在其中凝固了。我輕輕一瞥,書脊上淡淡地印着「村上春樹」四個字,放在桌上的其他幾本無一例外。心想這傢伙真夠喜歡看這個甚麼甚麼樹寫的書了。

等我視線重新回到紙上時,卻聽見心已然砰砰直跳。視角不時在筆尖和她之間忙亂地遊離着。 「寫不下去了呢。」我辯解道,順帶偷眼從她烏黑髮間窺見白皙的側臉。 「正好,我也看累了。」她轉向我,嘴角瞬間洋溢著迷人的微笑,順勢將書放在一旁。

黑暗的走廊,紅色的燈

長得不見盡頭的走廊上,突然有嘩嘩聲在其中迴盪。凌瀟依稀看見一個個白色的口罩,在黑色背景下拖拽出令人目眩的軌跡。在生死邊緣所具有的第六感給了他清晰可以名狀的感受:遠處有一雙眼睛正注視着他。然而他既沒有心情,也沒有氣力去沿目光尋找對方。記憶中唯有那模糊的場景,砰砰的心跳。在醫生的簇擁之下,擔架被迅速推向急救室。門乾淨利落地合上,紅色提示燈警覺地亮起。

數小時過後,紅燈毫無徵兆般陡然熄滅,擔架被推入重症監護室。

耳畔傳來監護儀器不緊不慢的滴聲,呼吸面罩上時隱時現的水汽,如同讖語低吟着預言實現的大限。

「情況堪憂啊。」一身穿防護服的醫護人員擔心地說。

「是啊,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例了。從前面的病例看來,他最多能撐個幾天。」不知是見證了太多的悲劇還是極度疲倦,另一位漫不經心地應道,「總之,我是不行了,打會兒盹兒。你繼續監護吧,如果有什麼情況,馬上叫醒我就好。」

「好的。」

然而凌瀟此時已深深陷入昏迷。對於一個昏迷不醒的人來說,潛意識佔據主導,他感覺自己身陷於一片無盡的紅色岩漿中,時而岩漿凝成冰凌。護工爲他擦去額頭滾落的汗珠。

村上春樹

「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玥,叫我玥就好。曖,可以告訴我你爲什麼要寫這個小說嗎?」

「沒有理由,就像伸懶腰什麼的不需要理由。我突然感覺自己應該寫一部小說了,於是就立即動筆,就算是之前對這方面一無所知。」

「有意思,有些像村上呢。」她咯咯地笑。

「我剛纔就偷偷看來着,村是何方神聖啊?」

「是村上春樹」她認真地糾正道。

「噢,好。村上春樹。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質樸、隨性。儘管已經年過半百,但接受個人採訪時仍然是率真性情的小男孩模樣,怎麼看都不與年齡相符。」

「擁有一顆年輕的心啊。」

「正是。」她看了看腕錶,突然露出一副驚訝的神情,「不好意思,我馬上有課要上,咱們改天再聊怎樣?」

「如果方便的話,能留下聯繫方式嗎?」我急忙追問。

「No,No,No。我有空就上這裏自習,有緣再見吧!」她神秘地一笑。

走在夕陽落照的樓道上,我反覆玩味着這美麗的邂逅,而後焦點逐漸定格在那率真質樸的「小男孩」身上。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在半百之後仍然保持內心的簡單質樸,並能寫出打動那位女孩的小說呢?反觀自己,大學伊始便沉浸在無邊的不確定中,忙於應付各種形式上或者是實質上的考試,被週遭多才多藝的同學震驚以致內心搖擺不定。

回到寢室,打開瀏覽器,輸入「村上春樹」,我端起一杯紅茶。

「村上春樹出生於京都市伏見區,爲家中獨子,個性內向。父母親都是日文教師,對春樹管教開明嚴謹。因此春樹很小就可以看自己喜愛的書籍。然而他討厭唸書,國中時期常因爲不用功捱老師打,但是一套『世界歷史』全集卻能反覆讀個滾瓜爛熟。在高中時常常在校刊上發表文章,喜歡閱讀二手便宜的歐美原版小說。他對循序漸進式教學方式不怎麼耐煩,所以英文水平一直平平。高中畢業後報考法律系落榜,當了一年的重考生。後來考上東京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戲劇系,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後來他們白天到唱片行工作,晚上便在咖啡館打工。三年後自己開了一家咖啡館。」

真是曲折的故事啊。不過他什麼時候開始寫作的呢?

「1978年4月,有一天我突然想寫小說。當天下午我正在看棒球,坐在外野區,一邊喝着啤酒。我最喜歡的球隊是養樂多隊,當天是和廣島隊比賽。養樂多隊在一局上下場的第一棒是個美國人。我記得很清楚他是當年的打擊王,總之,投出第一球就被他打到左外野,二壘安打。就是那時我起了這個念頭:我可以寫一本小說。」

我明白玥爲什麼在得知我寫小說的動機後說跟村上有些類似了。

複雜與簡單

第二天是星期五,在綠茵場上盡情地跑動。

足球是一項極其複雜的運動,無論是腳下技術還是移動跑位。不僅要爭取控球,而且要隨時和其他隊友緊密配合,作出適時的反映。

這時對方將球帶過中線,我一腳將球斷掉,給了前鋒。

真的有這麼複雜嗎,望着前鋒變化莫測的腳法和自在的身影,我不禁自問。不妨認爲一場比賽就是微縮版的人生,我要爭取掌握機遇,又要在合適的時候利用這種機遇和其他人進行交互,其中總會存在潛在的對手,當然還要團結自己的朋友。如何搶佔機遇固然是重要的,但更爲難得的是如何運用機遇,以及在人際關係構築的系統中以合適的方式,在合適的時間將其效益最大化。

前鋒起腳射門,球進了。對方防守隊員還矇在鼓裏之時,球就悄然穿過後衛,劃過守門員掌間,穩穩地觸到網底。

我開始思考如果我是他,我將怎麼辦:看上去很困難嗎?是的,但又不是。事實上足球的規則並不複雜,而且多變的腳法也只是由一些簡單到不行的動作疊加組合形成。成功的球員依賴地不僅僅是運氣,更是紮實的基本功。所謂基本功就是以百分之百還原度再現標準姿勢的能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這種簡單的練習,最終將帶來質變。

甦醒

昏迷已經持續了三天。

「這樣,是永遠都無法回復意識了吧?」

「很可能,我已經看過太多的人陷入永遠的沉睡。」

感覺聲音剛開始如蚊音,既而朦朧感逐漸被去除,變得越發清晰。他緩緩睜開眼,眼前又是兩個白色口罩。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世界便充滿了白色,他這麼想。等意識完全跑回到身體後,一種莫名地欣喜隨之而來。雖然記不清昏迷時腦中的奇異幻境,但他清楚地知道那個滋味並不好受。

監護醫生很快發現了動靜,立即遞上了一杯水,並且詢問其感覺。要不是潤溼了嘴脣,自己都難以相信這竟然是身體的一部分,不過總算是作出了嘴形:「我……還……行……真……夠……難受……的。」

「好好休息吧。」

超現實主義

週末再次到圖書館,期待再一次相遇,我挑選了原來的位置坐下,拿起筆,繼續勾勒小說的雛形。

「你真來了啊」,背後響起了熟悉的聲音,玥果然出現了。

「最近可真夠煩人的,一大堆事情什麼的。」她半開玩笑地抱怨道。

「可比得上在圖書館總是遇到同一個人那麼煩惱?」

她撲哧一笑,「有可能呢!」。頓時氣氛快活了起來。

「曖,要不你接着說,上回村上啥樹什麼的。」

「是村上春樹!你這記性啊。」她嗔怪道。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他的作品裏面大多採用超現實的手法,強調物象的關聯性,並且致力於利用這種關係性進行敘述。」

「我說,你能換一個通俗點的描述嗎?」

「就是說他的作品大多帶有超現實主義風格。所謂『超現實主義』乃是在法國開始的藝術潮流,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和帕格森的直覺主義爲理論背景。主要強調直覺和下意識。」

「似乎更難理解了。」

「總之就是強調直覺和下意識,並且受到精神分析學說和直覺主義的影響。在村上的作品中,一般是通過強調事物之間的關聯,使用隱喻來實現的。這也是讀他的作品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不可思議?」

「對。讀完小說會有一種獨特的感受,覺得故事本身劇情如要概括只需隻言片語即可完成,但倘若真要寫出梗概,不去翻看又無從下手。就是說故事情節在小說中僅僅起到了貫穿始終和吸引閱讀的作用,而淡化了它目的性和結局的戲劇性。違背了很多小說的創作原則,然而並沒有引來殺身之禍。」

「那原因是?」

「原因是這種淡化故事目的性的方式並不是單純意識流,而是在情節中利用聯繫性大做文章。所以雖然在讀完之後故事本身被淡化,然而嵌入其中的思考卻是統統在潛移默化中傳達給了讀者。」

「真夠大膽的,這種寫作方式和主流相去甚遠啊。」

「是的。他的作品在大陸一般由林少華先生翻譯。在其中一本『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的前言中,林說這是『對小說的可能性發起的一次衝鋒』。的確,他的作品無一不挑戰着傳統的方式。」

「這也和他個人性格和經歷有關吧,略有些叛逆。」

「你去查了資料的嘛,我也這麼認爲的。」

我做了一個離奇的夢,是跟圖書館和玥有關的。

我置身於一個長長的走廊中,圖書館的那個。不過差別是沒有初次邂逅的那個西下的夕陽,也沒有人類存在的跡象,而是一個靜得出奇的黑暗走廊,兩端隱約有些光亮。

我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其中一個的盡頭,發現還聯通着另外一個垂直方向的走廊。不同的是有着昏暗的燈光,能夠看見一個倚牆的身影。走近發現,這不就是玥嗎。

「你怎麼在這裏呢?」

「我在這裏因爲需要。」

「需要?」

「對,就如同魚兒需要水,草木需要陽光。不扯那麼遠了,跟着我走吧。」

「去哪兒?」我滿腹狐疑,「玥,你說話怎麼怪怪的?」

「玥?」她回頭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總之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什麼玥。」

「請問您叫?」我小跑跟在後面謹慎地發問。

「Sybil。」

「女預言家?另外還能告訴我這裏是哪裏嗎?圖書館?」

「不是。這裏是哪裏不是問題的關鍵,必要之時自然知曉。」

「自然知曉?」

「真受不了一問一答,跟着我走便是了。」她大步向前。

樓道真是錯綜複雜,不知拐過了多少個交叉口,我們走入了一個和來時一樣漆黑的走廊。這時遠處響起了滑輪滾動的聲音,眨眼之間聲音就到了眼前。一群白大褂小跑護送着一個躺在擔架上的病人快速前進。我伸長脖子好奇地注視著躺在擔架上的人,突然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撲面而來。

被洗劫的東西和無休止的隱喻

在溫暖的朝陽中,我伸了個懶腰,從牀側扶梯上踉蹌地跳下來。最近睡眠質量還不錯,只是醒來之後腦袋如同被洗劫一空。

週末的清晨,宿舍格外寧靜。走到樓下,像往常一樣尋找單車,可怎麼也找不到。也難怪,最近這方面的記憶差強人意,不如說是像被分配到了其他秘密的用途上了一樣。

來來回回找了好幾圈,臨近和遠離門口的地方都找了個遍,卻連單車的影子也沒發現。清醒的神志下又仔細確認了一遍,確實不見了。這個捱千刀的偷車賊!

好不容易步行到了圖書館,找到熟悉的位置,發現玥在那裏看了好一會兒的書了。

「嘿!村上春樹迷!」

「啊!嚇死我了。嗨!」

「嗨。我車子被偷了,真是倒黴!」

「唉。節哀吧。」

「對了,我做了一個夢,當時感覺特別清晰,醒來之後一下就忘到九霄雲外了,僅僅能說出幾個相關的詞語,但也不能確定是不是確實有關。」

「夢境的記憶就像被偷走一樣?」

「嗯。這麼說來車子被偷真是莫大的諷刺啊。」

「不如說是種隱喻,也是接下來不得不說的東西。」

「什麼新東西呢,小老師?」

「以我正在讀的這一本爲例」,她把手中的書舉了舉,「書名叫做『海邊的卡夫卡』,獲得World Fantasy Awards。其中大量地使用了隱喻。隱喻即Metaphor,是一種用在兩個看似無關的事物上製造修辭的轉義。」

「看似無關的事物上製造修辭的轉義。」我逐字確認般地重複。

「對,以這種手法,一個事物通過另一個事物暗指,所以也稱爲暗喻。和明喻不同,它基於一種隱藏的比較方式。」

「就像意識的丟失之於單車丟失一樣?」

「正是。不過一個成功的隱喻是通過前後文中的語境以及讀者的再加工共同形成的。因此很難單獨將它抽出,用燈光照着對旁邊的人說:『諾,這便是隱喻』。你可明白?」

「完全理解。」

沒有光環的主角

凌瀟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聽着心電儀發出的穩定鳴響。

從小到大要說大病,這算是頭一遭。以前無非就是些感冒發燒的小疾。 因此他對疾病的輕重緩急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然而這幾天在昏迷邊界的反覆徘徊告訴他,這次非同小可。人面臨不確定的命運時,總是會回想過去生活的美好和靜謐,凌瀟也不例外。

記得小學的時候他轉過幾次學校,倒不是因爲自己出類拔萃,而是父母望子成龍。進入初中之後,他也一直成績平平。在最好的班級上只要不被落下太遠,重點高中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就這樣,他逐漸發覺自己無論是在什麼環境,都能保證自己不會成爲倒數第一,但無論怎麼盡力也難以拔地頭籌。在自己的生活中就算是男一號,也沒有懸於頭上的主角光環。他按照不知是誰劃定的方式生活,虔誠地等待上天的眷顧,然而老天卻從未眷顧這個名義上的主角。大學四年他期待過很多,然而實際上什麼都沒有做過。

也許這就是生活吧,瞬息萬變的世界中只能求得那一份小小的安寧。世界太複雜了。那些成功追尋自己理想的人,那些按照自己設想的方式生活的人,一定掌握了不爲人知的秘密,他這麼想。

當一個平常人很好,身體或許也就一如往常般痊癒。

然而事物似乎總是向着人們所難以企及的方向發展。晚上,監護儀器報警,凌瀟被再次推入急救室。

簡單的旋律與夢境之二

今天和玥在食堂共進晚餐。第一次跟女生單獨吃飯,不免有些忐忑。忐忑之餘更多的是油然而生的親近和好感。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熟知的經典旋律本身都是由一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音符組成?」她突然發問。

「經你這麼一說,還真有些道理。」

「不過很少有單純由旋律構成的樂曲,並不是它不夠精妙,而恰恰是它們太過本質,以致單薄而脆弱,需要必要的烘托和包裝。伴奏就如同藥引子一樣,幫助它發揮出最佳療效,因此紛繁的和絃就不難理解了。」

紛繁的和絃,簡單的旋律。

我又一次在夢鄉中回到了那個場景。

我們繼續前行。我懷疑我正處在類似醫院的場所中,然而令人費解的是這類似圖書館的寬闊然而繁複冗長的走廊。暈頭轉向地不知走了多久之後,她帶我來到了樓梯口。

擡眼藉着樓梯泛出的幽光能看到深藍色油漆刷出的巨大的「5」的字樣。踩着逆光的樓梯我們小心翼翼地下樓,在重複轉過兩圈之後停了下來。她確認了樓梯口標註的層數後,帶領我進入三樓。令人欣慰的是三樓走廊處處都有昏黃的照明,兩側則是一扇扇咖啡色木門。到編號爲「305」的門口,她便停下示意進入。

「是要進去嗎?」雖然話語上充滿了疑慮,而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慢慢打開房門。

頓時間光線四溢,房間裏日光燈充足的照明幾近使我久處黑暗的雙目失明。

等眼睛的刺痛慢慢消散,一個人影逐漸變得清晰,先是有了輪廓,進而是頸部的光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他背對著我自顧自地開始言語,「發現並找到自己的影子,瞭解然後摧毀它。」

「抱歉,我不太懂你在說什麼。」我一頭霧水。Sybil示意我閉嘴,於是把即將說出的話又嚥了回去。

「那是另一個你,你一直生活在他之下,他也無時不充斥於你體內。」隨即他緩緩轉過身來。然而強烈的逆光下仍然只能看得一個黑色的輪廓。那是高得出奇的輪廓,誇張地被拉長。

「尋找的過程並不容易,也許屢屢和他擦肩而過,或是闖入槍林彈雨,承受無盡的痛苦。」

闖入槍林彈雨,承受無盡的痛苦。

呼的一下,前方的黑影消失在一片乳白中,與其說是突然消失,莫不如是說是被白色所侵蝕。等我回過神來時,房間裏僅剩下光明。

敵人,奪走

再次醒來,凌瀟還是躺在那熟悉的病牀上,面對着同樣的天花板,耳畔仍然是有條不紊的嘟嘟聲。在這個封閉的場所,看不見旭日東昇,亦不見皓月當空。時間好像沒有流動,抑或壓根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性。

「這裏是時間所不能觸及之處吧。」,他這麼想。而在停滯的時空里,他思緒卻緩緩流動。

悉數列舉着往事,他不禁悄然喟嘆。在人生的複雜遊戲中,總是有着超乎尋常的玩家,自己則是久處中末之流。雖說上天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但現實的世界中卻無處不充滿了各種形式的評判,而評判的結果都一一與公平相違背。心理平衡是個微妙的東西,人在某個方面被他人所超越時,總期望挖掘出自己閃光的另一面,既而穩定內心的那把搖擺不定的天平。然而好景不長,一旦發現無法將自己的優越性與他人的能力相抵,天平就會偏向一方。而對於凌瀟來說則是偏向他人那方。即自我認同感的崩潰,進而觸發心靈的自我防衛,否定他人或者說是惡意揣度。

突然病房門被打開,一個人走了進來。穿着相同的防護服但可以從言行上看出多半是負責這裏的人。

「怎麼樣了?」,他關切地問道。兩個醫生不約而同地向他搖搖頭。凌瀟感覺心中一顫,輕輕合上雙眼。

「總之,盡全力保住他,這時上頭下達的命令!」他以十分嚴肅的口氣訓斥道。

「對了,外面怎麼樣了呢?」一個人看了看緊閉雙眼的凌瀟,忍不住悄悄問。

「按理說你們是無權知曉的。不過可以透露一點:我們已經做好了部署,敵人不可能從我們手中奪過他的。休想!」,雖然儘量壓低了聲音,但還是被凌瀟聽見了。

「敵人。奪走。」他心中默唸。

影子

「近來可好?」玥坐到了我的對面,我聞聲擱筆擡頭。夕陽穿過絲絲髮梢將其染成金黃。

「被一個令人困惑的夢境所糾纏。用你告訴我的詞形容,它的隱喻性極強。」我不好意思地搔頭。

「哈?就是之前提到的那個只能記得少許內容的夢?」

「嗯。不過最近幾天連續做着一個相同的夢,夢境的內容越發明晰。」

「好有趣的樣子」,她手肘支着桌子,雙手托着下巴,「透露一下內容吧。」

「似乎是在一個圖書館,不,或許是醫院也說不定。剛開始遇見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但自稱Sybil的人。後來她帶我到了一個房間前面,打開房門之後有個人對我說了些什麼。」

「說了些什麼?」她頭微微前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接着的話大概是讓我尋找那個影子。」

「很好奇那個叫Sybil的人,你說跟我很像?」

「嗯,是的。但是可以確定不是你,因爲說話的方式非常奇特。」

「怎麼個奇特法?」

「難以形容,說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話,搞得跟她名字似的。」

「預言家的確神神謎秘秘」,她起身道,「今天下午還有點事,失陪了。」

「不講點關於村上的東西?」

「不了,實在是忙得很。明天就好多了,要不晚上在一餐見面,再給你瞎扯些他的事情?」

「沒問題。」

「夢境可是時間停滯之處,加油喔!」她側身眨了眨眼睛,向我擺擺手。我隨即提起筆,埋頭繼續我的創作。

夜幕很快降臨。小說構思到感覺整個頭顱快被榨乾,於是枕在手臂上小憩,沒想到頭一沾到手就酣然大睡。

「嘿」,Sybil用手在我眼前不停揮動,「怎麼整個人呆掉了?」

「當然呆掉了,這一切都太突然了。什麼跟什麼啊?我有什麼影子,一個莫名奇妙的人出現說了一堆胡話,你覺得誰遇到這種情況不會手足無措!」,我略有些生氣。

「是該給你說明些情況了。你是在一所秘密的研究機構,這裏有你的影子。當務之急就是找到影子被囚禁的地方。」她慢條斯理地說。

「影子?」,我餘怒未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影子。後來出現了一種極強的傳染病,據說只在影子間傳播,而且發病迅速。許多影子都生命垂危。有一個神秘機構,聽說是跟政府秘密的部門有關,專門收治影子,並且讓他們苟延殘喘。」

「真是有意思,影子竟然是活物?」,我無不揶揄地說。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他就是你,另一種形式上的你。影子也有名字,不過那只是一個代號。說到底,影子就是你的隱喻。隱喻的事情,你可明白?」她認真的語氣迴盪在長廊里。

「隱喻,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假設我找到他了呢?」

「然後你知道該怎麼做。」

隨即她停止交談,扭頭一言不發地向長廊一端走去。我怔怔地站在眼前空無一人的明亮房間門口。說實話,Sybil說明過後我原有的疑問不減反增:什麼叫做另一種形式的我,什麼又是我知道該怎麼做?無論如何,開始瞭解自己的處境要比一無所知強上百倍。看她快要消失在黑暗之中時,我追了上去。

時間停滯的場所

現在凌瀟有了新的事情可以做——思考那段醫生之間神秘的對話。對一個躺在牀上只能一動不動的病人來說,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思考。

「究竟是什麼樣的情形呢?我得了重病,然後被搶救後安頓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房間,根據那人的話似乎有人想從他們手上奪走我。」

凌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幸運的是現在有的是時間。他反覆揣度,自己相貌平平,唸書時成績平平,工作時業績平平;心中並非沒有過強烈的野心改變世界,只可惜最後還是被着複雜的世界所改變。縱使有着這樣或者那樣的想法,但不都和芸芸衆生一樣庸庸碌碌毫無存在之感嗎?雖然做了適當的事情會被別人所認同,但放眼在時間的長河上看,自己未曾是任何人生活中的主角。就算出現在別人的照片里,無非也是那個被虛化了的路人甲罷了。

如今身處這時間停滯的場所,就如同在長河的岸上休憩。他看着在水中掙扎順從、反抗妥協的自己。

瞥了一眼週期刷新的檢測儀器,在確認自己還活着這件事實後,凌瀟倒頭睡去。

平行的世界

「嘿!」,肩被輕拍,玥如期出現。食堂裏面人來人往,聲音很快就淹沒其中。

「請講吧!我時間不多了,還有課。」我低頭一瞥手錶。

「你的時間的確所剩無幾。放心吧,我會儘量快些的。」

「要瞭解村上的作品風格,最佳的途徑就是閱讀他的長篇小說。他有一個拿手絕技,那便是平行敘述。雖然不是他所獨創,然而他卻將其運用到了極致。所謂平行敘述就是在同一部作品中同時敘述至少兩個獨立的故事,和雙線並行不同,平行敘述強調的是兩個故事,而非同一個故事的兩個視角。然而到了村上這裏,情況就變得愈發微妙了。在『世界盡頭和冷酷仙境中』,雖然奇數章節都名爲『冷酷仙境』,偶數章都是『世界盡頭』,然而這兩個看似無關的故事卻驚人地開始產生了關聯,最終無縫地融合爲一體,隱喻的運用功不可沒。另外在其他代表作,例如『海邊的卡夫卡』『擰發條鳥的年代記』『1Q84』中也無一例外地使用了平行敘述。『1Q84』中甚至有三個平行的故事哩。『雲圖』你知道吧?它的作者大衛米切爾深受村上的影響。」

「『雲圖』中可有六個故事呢。」

「對,就是那樣。」

合併,激盪

「時間不多了!」,Sybil一把抓住我的手,「影子所在之處,你該知道吧?」

「什麼?我還以爲你要帶我去那裏呢,怎麼可能知道?」,我叫苦不迭。

「你應該知道的。」

「尋找的過程並不容易,也許屢屢和他擦肩而過。」,這時一個聲音在走廊內迴轉,「或是闖入槍林彈雨,承受無盡的痛苦。」

「你聽見什麼了嗎?」

「沒有啊。」她不知所云地看着我。

「擦肩而過,擦肩而過。」我反覆默唸着,突然心中一驚。如同平靜水面上突然炸開了水花:漣漪,連續性,聯繫頓時涌上。

「我知道了!最初看到的那個擔架,一定是他!五樓,在五樓!」,我們向樓上衝去。

跟來時截然不同,五樓只有一條貫穿到底的通道,以及通道盡頭幽幽閃爍的紅色微光。突然紅光消失,隨之是砰的一聲,既而是熟悉的擔架聲和凌亂的腳步聲。情況更加明瞭。我們腳步不停,衝向前方。等跑到紅燈那裏時,又是一聲悶響,拐彎過去有一個光亮正在減弱,然後消失,頓時走廊暗淡下來。很顯然,他們把影子送入了那個剛剛關門的房間。

氣喘吁吁地來到了門前,我迫不及待地準備拉開門,Sybil立刻制止了我。

「怎麼了?」,我面露詫色。

「或是闖入槍林彈雨」,她詭秘地一笑,不知什麼時候手中多出了兩把衝鋒槍,兩件防彈衣和數罐催淚瓦斯。

我從她手中接過槍和瓦斯,向她點點頭。我們同時將槍上膛,並把門掀開一個小縫,一股腦把瓦斯投入,旋即關上門,側身貼牆。

隨着清脆的罐體着地聲,一陣連續不斷的巨響傳來划破死寂,門上頓時出現一排又一排的洞。漸漸槍聲漸弱,我朝她豎了豎大拇指,用腳一下踹開房門。她立即在我身後進行火力壓制。

裏面是全副武裝的武警,儘管大部分的已經倒地不醒人事,然而火力仍然猛烈。將殘餘的敵人解決後,我回頭一看,Sybil居然不見了。

緊接着腹部一陣劇痛,我才猛然發覺自己早已身中數彈。

「不再需要預言了么?」,我自嘲道。用手肘艱難地在地板上爬行。一個奄奄一息的武警拼緊全力拽出壓在身下的對講機,用最後一口氣叫道:「這裏需要支援……」

再繼續向前,我爬到了又一道門前,勉強支起身子,擰開門,擠進房間內。

房間裏面傳來穩定的嘟嘟聲。一張牀上,一個無比虛弱的人被各種儀器所纏繞,胸口微微起伏。

我奮力用手臂把身體拖到窗前,將他的氧氣面罩取下。

「你終於來了啊。」他平靜地說,「我叫凌瀟。」

我握住他的手,眼淚瞬間不知怎的,止不住地往下掉。

「複雜的世界和簡單的策略,你可明白?」,我喘着粗氣。

「你明白就好了。」,他微微一笑,安詳地閉上了雙眼。

隨着無限延長的嘟聲,儀器上劃出一條筆直的橫線。

尾聲

「嘿,吃飯的時候居然也能睡着!」

我用手揉揉眼睛,對面是玥。

「最近實在是太疲倦了,真是對不起。對了,你剛纔說到哪兒了?」

「你瞧你!滿臉都是飯菜,哎呀呀。」她無奈地搖着頭,「剛纔說到平行敘述了。」

食堂的電視傳來了新聞播報的聲音。我頭暈目眩,聲音就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一樣飄渺。

「上海新增一例H7N9死亡病例:先前病危的凌某,在今日下午三點零五分停止呼吸。」

「真是諷刺呢。」我用力晃晃腦袋,奮力使自己神志清醒。

等我徹底從眩暈中擺脫時,發現食堂裏面空無一人。不對,這不是食堂餐桌,而是圖書館廊旁的一張書桌。挺直身子,幾本村上春樹的小說無恙地安放在那裏。我微微一笑,提起筆,爲小說劃上最後的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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